【娜俊】有风雪(三)
*瞎几把写之就坑在这里
在白塔的所有教学中,最枯燥的一项无疑是理论。
黄仁俊仍记得那些抱着咖啡牛奶昏昏欲睡的日子,五百毫升的液体里要丢五块方糖,才能勉强冲淡一点神经里的疲惫与乏味。
讲台上的老师棒读着白塔的历史,讲述着哨兵与向导的发展历程。
而黄仁俊的心思穿过教室,飞出白塔,飘飘悠悠地落在了食堂附近。思绪被午餐吃点什么占据,完全听不进那些大段又冗长的文字。
直到银色的教棒杵在了他的桌面上。
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近在咫尺。
“下面请这位同学来回答一下,什么是长夜?”
“长夜是高悬在每一个哨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黄仁俊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近乎本能,讨巧又危险地替自己规避了一次课堂罚站。他想将其归结于冥冥中的灵犀与自己的天生聪慧,但理智上他不得不承认,是罗渽民又无形中救了他一次。
谈起长夜是在一个无比寻常的夜晚。
或许也没有那么寻常。
那天天气不好,白日里就有云沉沉压低,到了夜里自然没什么星星。天际黯淡无光,连原本漂亮的黑蓝色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罗渽民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听冰可乐,恶作剧般地贴在了黄仁俊的脸上。
樱桃口味,黄仁俊喝了一口就嫌弃。
剩下大半听扔在一边。夜风里有湿暖的气息,罗渽民靠过来,在第一滴水珠落下前,凑到黄仁俊跟前。他眯着眼睫,神秘又讨巧地对黄仁俊说。
“给你看个有趣的。”
与此同时,一点毛茸茸的触感从脚踝处传来。黄仁俊低头,看到个雪球大的奶白团子艰难地从他的脚边钻出来,伸出两只粉红色的前爪,扑腾着钻到了自己怀里。还挺自来熟。
“哪里来的狗?”
黄仁俊抓起那两只爪子,一下把白团子摁倒,露出了圆鼓鼓的粉红肚皮。
罗渽民的笑垮下去半边:“谁说是狗了?”
“不然还能是狼?”小家伙蹬着后腿努力挣扎,被黄仁俊一根手指再次放倒,哼哼唧唧地乱叫一通。
罗渽民沉默三秒,扭过头去。
黄仁俊顿时悟了:“……不是吧,还真是狼?”
“雪狼。”罗渽民纠正道。
“还挺炫酷。”黄仁俊盯着怀里正在翻来翻去的小短腿,忽然伸手捏了捏那截小尾巴,翻来翻去的小家伙一秒老实,连带着罗渽民都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
“长大了应该很威风吧?哪里偷渡来的?”毫无所觉的黄仁俊捏着那截小尾巴问。
“我的精神体。”
“……哈?”
“嗯。”
“哦。”
“咳。”
奇妙的尴尬过后黄仁俊笑出声来,他放开那截小尾巴,转而捏住两只前爪,把还在幼年期的雪狼整个提溜了起来。
“我是不是该趁它小多欺负欺负?”
“你猜它记不记仇?”
“随你的话,应该记。”黄仁俊说着,奋力呼噜了两把白色的绒毛,直把小家伙搓得嗷呜乱叫。
罗渽民看了他一眼,无语地靠了过去。
被蹂躏的小雪狼艰难地蹬着腿,从黄仁俊身上翻越到了罗渽民怀里。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一颗,像是滑过樱桃可乐外壁的水珠,又凉又湿润。
“仁俊啊。”罗渽民叫他,“你听说过长夜吗?”
长夜是高悬在每一个哨兵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这句话是罗渽民告诉他的。
黄仁俊穿行在广域的风雪中,企图抠出更深层次的细节来帮助自己度过难关。但记忆里的片段就像是太过老旧的收讯电台,充满了无法解码的白噪音跟粒状的雪花画面。
他只记得小时候的罗渽民还有少年人柔软的面颊。
没有喝完的樱桃可乐有甜腻的气泡,罗渽民双手抱膝,下意识地将脑袋靠过来,柔软发丝蹭过柔软发丝,是猫一样的动作。
……明明精神体是雪狼,主人却是猫科动物的个性。
虬冗的黑刺玫瑰聚拢而来,黄仁俊小心地避开那些险恶的枝枝蔓蔓,反手将子弹上膛。他背着仅有的装备在暴风雪里穿行,脸上的皮肤早就被风刮到发麻。
之前的血痕在低温中冻结,干巴巴又冷冽的一块。
罗渽民曾经说过,长夜是每个哨兵最可怕的梦魇。
正如常人所知,哨兵具有极强的五感,过人的身体素质与惊人的敏捷能力。他们是战场上最强的武器,是每一个普通人永远无法企及的神话。
然而强大的背面是弱小。
正如白昼背后有黑夜,漂亮的月光后也会有不为人知的暗面。
哨兵的强大建立在透支精神与体能的基础上,变异得来的能力未能被普通的肉体适应,他们每分每秒都在过载。与善于疏导的向导不同,他们所承受的精神冲击与负面能量无法依靠自身排解,只能压抑。
压抑到最后的结果就是爆发。
能力不足的哨兵尚有可能在彻底崩溃之前选择自杀,而越是强大的哨兵就越是身不由己,当临界点到来,他们只能被迫进入长夜。
在漫漫长夜中迷失自己。
更可怕的是,哨兵的长夜具有具象化的杀伤力。但长夜降临,他们自身就成为了精神世界的奇点,周围的城市与活人都会被逐渐拖着陷落到他们的长夜之中。
如果没有人及时将长夜打破,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尤其是,陷入长夜的哨兵等级超过A级时。
黄仁俊咬着指甲,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在白塔成立之初,由于哨兵陷入长夜而引发的灾难不在少数。但那是遥远的过去,完善的社会机制还未建立,哨兵与向导的能力也尚在开发与探索中。而今,白塔已成立数十年有余,觉醒的哨兵与向导也基本上全部在塔的控制与观察中。哨兵陷入长夜这样的事情,对于黄仁俊这代人来说只是课本上的几页历史。
就像所有人都知道富士山是座活火山,却没有人认为它会喷发。
黄仁俊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活着见到、甚至是被卷入一个哨兵的长夜。更别提这个哨兵还是罗渽民。
这可真是……
一片雪花在暴风中平稳地飘落下来。
黄仁俊本能地向后倒退半步,手电光在雪片上反射出不祥的弧光。他持枪半蹲,子弹出膛的瞬间,两轮漂亮又锋利的冰凌顺着他的脖颈切割而来。
他击碎了其中一轮,细小的碎片飞散开来。
手电筒被他扔在一边,在温暖又细微的黄色光晕下,漫天的冰晶像是坠落的星星。他向后一仰,几乎贴着地面矮下身去。另外一轮冰凌划过他眼前,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暴风之中。
黑刺玫瑰再一次聚拢过来。
黄仁俊拔出皮靴上的匕首,毫不客气地扎在其中一株的根系上。还没绽放的花朵保持着半开的姿势飞灰,他在灰烬中站起身来,拍了拍弄脏的衣服后摆。
他真是烦透了这些该死的黑刺玫瑰。
植物就该有植物的样子,又不是拍哈利波特,跟长了脚似的跑来跑去干什么?难不成下一秒还要像曼德拉草一样尖叫起来?
他放下匕首,捡起手电。
不远处的地平线呈现出危险的起伏感,稳定的景观在破碎重组。他看到一座不属于荒凉风雪夜的大楼被罗渽民暴走的精神世界搬运到自己眼前。
他看到灯光,看到人影,看到摇晃的水晶灯盏。
下一秒大楼倾塌,他看到一片光滑的水面从远处飞速地延伸到他的脚边。
黄仁俊提起一口气,迅速翻身到侧边。
遗留在原地的东西迅速沉入幽深的水潭,他甚至能听到石子落水的闷响声。再下一秒,水潭迅速冻结成冰,黄仁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一道冰柱从他眼前拔地而起。
而冰柱的顶端,冻着一个无比眼熟的人。
是十五岁的罗渽民。
黄仁俊一瞬间沉下了脸。
平心而论,黄仁俊作为一个S级的向导本该有更好的去处。光鲜亮丽地当外交也好,轻轻松松地坐办公室也罢,要发光发热自然有精神疗愈部门可以选择,怎么也轮不到天天被外派出任务野外生存。
说到底是性格与选择的问题。
病毒风波过去后,黄仁俊主动提了申请要加码自己的体能训练强度,要求是跟哨兵同一等级,上面抱着观望的态度同意让他试试,没想到再苦再累,黄仁俊都咬牙撑了下来。
这也就造就了他出任务时比起向导更像哨兵的个人风格。
跟他合作过的哨兵不是感到自尊心受挫,就是无法适应这种以暴制暴的安抚方式。任务过后基本都再无交集。
黄仁俊自己倒是乐得轻松,依然自我地保持着“在场上带头冲锋”的任务方式。擦枪擦得比哨兵还勤快。
但他并不是不懂向导那套的。
只是不喜欢。
深入陌生人的内心,观察陌生人的痛苦,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疏导与抹杀。黄仁俊一直觉得这样的举动称得上是一种冒犯,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情绪是分属私人的东西,他不想在没有别人允许的情况下,去窥探那些不该由他知道的东西。
钟辰乐曾经评价他太过理想化。
任务是任务,搭档是搭档,爱情是爱情。你不能把三件事情都混在一起。
为什么不?黄仁俊说。
因为没可能的。钟辰乐吸了一口泡面,你没可能找到这样一个完美契合一切的人,灵魂伴侣是伪命题,要求太高会很痛苦的。
那你这辈子都别吃泡面了,吃紫菜包饭吧。黄仁俊冷漠。
这哪里能一样……
记忆的最后是钟辰乐大呼小叫地捍卫着自己吃泡面的权利。黄仁俊从背包里摸出一截雷管,红蓝挂线,定时撞针。
暴风雪的声音听久了,也就习惯了。
他绕着冰柱埋好雷管,周围的黑刺玫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几分钟的时间里堵死他所有的去路。
他看了一眼冰柱最顶端的罗渽民。
少年闭着眼睛蜷缩在冰柱中,苍白的面容跟记忆里有一瞬重叠。黄仁俊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没能见到少年罗渽民最后一眼。他并不知道对方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离开白塔的。是不是就像这样蜷缩着身体?会不会感到害怕?有没有感到无助?
他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什么都没能做。
而重新出现的罗渽民是这样陌生。同样的五官眉眼,却是长大成人的样子,疏离的微笑,隔着时光的冷漠,被标注为B级的能力等级。就连黄仁俊伸出手摸到的,也是一副陌生的冰雪骨骼。
罗渽民不是那个罗渽民了。
黄仁俊强迫自己意识到这件事情,然后不再去计较。
但不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B级的等级并不是三级基因序列崩塌的后遗症,罗渽民仍然是当年的罗渽民,不同寻常的评级只是他压抑自己长夜的副作用,又或者说,也是他想要的伪装之一。
当年的罗渽民并没有死去,他仍然蛰伏在精神世界的一个角落,他就在黄仁俊的面前。
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刺玫瑰已经聚拢到了脚边,黄仁俊伸手按在了冰柱的表面,低温渗透皮肤,渗入四肢百骸。他闭上眼,任由暴风雪吞噬自己的意识。
埋下的雷管倒数到最后一秒。
嘭。
爆炸的巨浪掀翻了整个世界。
渽民。
渽民。
罗渽民。
黄仁俊悬停在湖面中心,黄绿色的芦苇顺风低伏,他睁开双眼,蜷缩着的少年躺在莲叶中心,他的脸上泛着不同寻常的灰白,胸口微微起伏,是痛苦的样子。
黄仁俊隔着一尺水面叫他的名字。
他的精神力量缓缓散开,在水面上漾出一圈涟漪。
莲叶晃了一下,少年发出呻吟。
仁俊……
我在。黄仁俊回答道。
而少年只是皱着眉头,痛苦地呓语。
仁俊……
仁俊……
他的额头渗出汗珠,整个人不安地在莲叶上翻滚,巨大的痛苦使他面容扭曲,他挣扎着,几乎要翻下水面。
黄仁俊想要走过去,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双目失焦,却对着黄仁俊伸出了手。
他说。
快跑。
精神世界凝聚的水潭陡然陷落,黄仁俊随着水流坠落下去,他伸手想要拽住莲叶上的罗渽民,却只是徒劳。
那个少年时期的人消散在虚空之中,霰雪似的散去。
黄仁俊仰躺在破碎的时空中,失重的作用让他的衣摆猎猎作响,在永无止境的下落之中,他闭上眼,摸出了一支银白色的口哨。
清越的哨音响彻长空。
一只大雁从永无乡的尽头飞来,托住了失落的旅人。
那是黄仁俊的精神体。
是他没来得及给罗渽民看的惊喜。
所以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鬼地方。
黄仁俊睁开眼睛的时候只想骂娘,他平躺在荒凉的雪原之上。暴风雪已经停了,黑夜变白昼,满目都是刺眼的白。他下意识地挡了挡眼睛,心想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就得雪盲。
炸掉那根冰柱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去他大爷的罗渽民。
他都愿意陪他一起死了,居然还没法把这家伙炸出来。
到底是要藏得多深?属洋葱的吗?还要一层一层剥开你的心?盗梦空间的层次都没这么多,算他服了行不行?
黄仁俊扶着隐痛的头颅,自暴自弃地踢了一脚身边的植物。
这熟悉的触感……
得,还是黑刺玫瑰。
黄仁俊彻底无语,经过刚才的斗智斗勇他现在只剩下一格电力,连调回省电模式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平躺在雪原上放弃自己。
他想了想自己宿舍里买了还没吃的泡面。
前两天刚上等级的游戏小号。
藏在床底下没用完的零钱。
还有那些林林总总的,算得上人生牵绊的东西。到最后他想到了那只玫瑰金的手环,早知道会变成这样,还不如就带在身上。
……至少拌嘴的时候不会输。
算了算了。
黄仁俊坐起身来,他算是明白了,这场任务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坑,而且还是个究极巨坑。白塔这样安排,就是想要知道罗渽民的极限。为此不惜赔上黄仁俊的一条性命。
到底不过人家手里一颗棋子。
只是可惜,要死的不明不白。
说起来这难道不都是罗渽民的错吗?
黄仁俊拔出匕首,胡乱地在雪原上划来划去。不远处的黑刺玫瑰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抖了抖,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离黄仁俊远了一点。
这时候倒是知道害怕了。
黄仁俊哼了一声,在地面上大大的罗渽民三个字上画了个巨大的叉叉。
放下匕首的时候他听到一声狼啸。
巨大的白色雪狼出现在阳光之下,雍容的皮毛泛着华贵的银白色,它在远处扬起脖颈,高傲地像是这片土地唯一的主宰。
该来的还是来了。
黄仁俊认命地叹了一口气。
希望这家伙跟罗渽民一样记忆力差劲,别记得他们从前的那些过往就好了。
他闭上眼睛,胡思路乱想着是会被一口咬断喉咙还是先从咬断手脚开始。但预想之中的痛感并没有出现,他只感到脚踝处有点痒,然后一颗巨大的头颅,就像多年前一样奋力地挤到了他怀中。
黄仁俊睁开眼。被雪狼迎面舔了一脸。
怎么回事?
这突然示好?
你他妈居然还记得我?
黄仁俊在震惊中被雪狼蹭来又蹭去,五秒钟后他总算反应过来,这是逮到罗渽民的精神体了,这该死的长夜是能过去了。
所以说……
黄仁俊眯起眼,一把揪住了雪狼的尾巴。
“嗷呜。”雪狼委屈地眨了眨湿润的大眼睛。
“你主人呢?”
长夜褪去的时候,黄仁俊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罗渽民的脸。
他们肩并肩坐在列车车站,精神世界里驶出上百里的列车在现实中还未到来。罗渽民姿态沉稳地坐在他身边,见他醒来,友好地冲他笑了笑。
而黄仁俊毫不客气地伸手捏上了他的面皮。
“到底发生了什么?”
“嘘。”
罗渽民伸出食指,按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不远处有白塔的巡逻车队经过,黄仁俊放下手,下意识地跟着罗渽民正襟危坐。四季如春的地界微微起风。罗渽民向他靠了靠,发凉的指尖穿过他的指缝,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记十指紧扣。
熟悉的精神世界温柔而平静地包裹过来。
黄仁俊看了他一眼。
巡逻车队缓缓驶出视野,罗渽民在微笑,唇角勾起恰好的弧度,眼神清澈,又包含无尽虚空。
他说。
“答应我。”
“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END
缪斯说我可以打END(快乐地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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